世界尽头
Summary:他们已然决定要争执到白发苍苍,未有一人发觉这恰如私定终身。
他们两个有太多话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任何与麦克和布卡有过共事经验的人,想必都会为他们的吵闹程度所震惊。一浪接着一浪,一声盖过一声,无论是谁先开口卖弄学识,另一方必会敲响警铃,再见缝插针抢断话头。
四下观众脸色骤变,因幼稚的纷争就此展开。而对当事人来说,同一空间内的其他人当即化为乌有,眼中只剩彼此烦人的脸……从万神庙到万年历的旧与新,从《天使报喜》到天使像的重或轻。那些二十世纪振聋发聩的大事,那些某月某日不值一文的轶闻……科普已经失去了其最初意义,布卡只是想把对方淹泡在自己的唾沫里,麦克只是不肯他赢。
他们的话好像没有说完的时候,不到口干舌燥绝不罢休。丢到岩浆里都要把嘴伸出平面,放逐到宇宙都要打手语互骂。末了要将一颗倔强的额头死死顶着另一颗,似乎要借此侵犯到血肉骨骼的负距离。除非麦克脑门痛得忍无可忍才倒地哀嚎,或者布卡鼻子受难,橡子与拐杖谁也不服。
“如果口水永远不会说干、时间永远不会变化就好了!”布卡在停战期间捂着鼻尖发表重大讲话。“这样我就能和你吵个一百年、一千年。当然,最后的胜者一定是我。”
“智商低的人就是智商低啊。”麦克翻他白眼,额头红肿一片,“你都掌握无尽的时间了,竟然只想着拿来和我吵架?”
“你怕了吗?”
“开什么玩笑,智商180的天才才不会——”
诸如此类的谈话发生过无数次,周围所有人都听得厌烦了、离席了,他们却乐此不疲。就像一间影厅的放映机出了故障,翻来覆去竟只能播一部影片,麦克和布卡是其唯二的顾客,坐在影厅正中相邻的两个位子,手在一只爆米花桶里拼命争抢,白色的甜味零食被搅和得四散奔逃所剩无几,他们的目的也早从争夺食物变成了谁先抓住对方的手指。
影片的台词已经烂熟于心,以至于当他们分隔两地,并不在对方身边时,都能脑内模拟出一个声音来同自己抢白。“詹姆斯·邦德”惊讶于布卡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渐渐吵得急头白脸,手舞足蹈;凯瑟琳则对麦克的长吁短叹倍感不满:喂,你倒是说清楚,什么叫“他在这儿就好了”?分明在分开的一刻就学会了想念,真汇合时又互相看不顺眼。少年人察觉不到自己的心,好在他们有足够多时间可以挥霍。
所以,吵吧,浪费吧,何必停下来?在一上台就紧张的麦克能够完整地拉出一支莫扎特之前,你们可以继续在对彼此的挑刺中反复确认自己的心。对没有魔力的凡人而言,周而复始的争执也像一种使时间暂停的方法,他们十二岁时如此,十六岁未曾改变,甚至等七老八十,住在世界尽头的疗养院,仍不肯松口。这样的场景不是已经在他们脑海中演练过一遍又一遍了吗?原来早在人生之初,他们就已经把对方的名字写进自己的简介旁边。谁也没觉得发现这行为与私定终身的高度相似性。
在两个迟钝过头的人里,麦克或许是稍早觉察到的。这倒和他时常挂在嘴边的门萨俱乐部会员身份毫无关系,毕竟他的高智力在和布卡对视的瞬间就尽数归零了。他到底是相对敏感的那个,不像布卡有足球和甜食就万事大吉。他偶尔望着对方因同时含着几颗巧克力糖球而鼓起的侧脸,不免真心实意地嘀咕一句“笨蛋。”
“你说什么?”布卡囫囵地吞下去,脏兮兮的脸拼命往他跟前怼,“没抢到吃的是你技不如人!”
“别过来!”麦克像被戳穿心事那样大叫,“离我远点,你的脸现在全是巧克力,好像屎壳郎,金甲虫——”
他们心知肚明,这话说出口,原本没这主意的布卡也是非要把他脸蹭花不可的。只是电光火石里,两人已经在知本教授的办公室倒作一团,罗拉才整理好的文件倾斜轰塌,阳光下尘土飞扬,夹杂着唇枪舌战的叽叽喳喳。红发时髦女人闻声赶到,见此地狱景象叫苦不迭。她破口大骂,无人回应,才想到麦克和布卡吵起来时自带隔音屏障,其他人绝插不进去半分。她蹲下来一面郁闷地收拾,一面脑筋猛转,想出一个可以让他俩安静片刻的方法——
“小鬼们,我说真的。”她不怀好意地开口,“如果你们两个想用嘴巴让对方窒息,或者试图用唾沫淹死呛死对方的话,应该还有别的好办法吧?”
麦克首先停下动作和语言,“唰”地坐起身来,僵直了,像个起尸的木乃伊。他真该感谢布卡把他的脸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脸红也显得不那么出挑了。
“啊?什么,什么啊?”布卡还骑在他身上,男孩保持挥拳的姿势,因为对方的停摆而困惑万分,“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迷?不许那副表情——搞的就我不明白一样!说话啊!”
罗拉高高地噘起红唇,做出一个响亮的飞吻送石化的二人。她满意地抱起文件,以全胜姿态快步离开了。
她前脚迈出办公室,只听身后响起上司蠢侄子的大叫:“啊,她是说亲亲亲亲亲亲嘴吗……唔!”
“嘘!”大概麦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吧,“小点声,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亲亲亲亲亲过吗?”
哦?罗拉有点意外地转了转眼珠。原来已经亲过了啊?倒也不算什么头条新闻,说到底,每次借宿教授家,他俩都睡在同一张床上啊。所有人都早将他们看作一对欢喜冤家,一双亲密怨侣,偏偏两人自己还在不亦乐乎地扮宿敌——宿在一起的敌人吧?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整个楼层只能听见助教的高跟鞋轻快的“哒哒”声。至于他俩在里头干瞪眼还是打手语,亲嘴巴还是扯头发,谁在乎呢?至少他们从来没有那么安静过,这对世界来说是份大礼。
毕竟麦克和布卡有太多话要说,可是也有许多从始至终未宣之于口的。
譬如,麦克从未说过他故意往他嘴里掏披萨,只是为不小心触碰他的的乳牙和舌头,就像效仿《罗马假日》把手塞进真理之口再假装被咬的记者;布卡从来不会讲麦克递过来的冰淇淋的味道,他之后周游列国都未能找到,甚至再去意大利同一家店也不同了;麦克不会说他的小提琴拉得卡壳是因为在台下看见他同其他女孩嘻笑打闹,重新奏起也是因他难得一刻认真欣赏;布卡不会说俄罗斯的风雪里,他被麦克围上围巾后不再感到冷了,取而代之是脸颊发烫,只好拼命往柔软的织物里藏……啊,人生在回忆中如逆旅,他们是一双行人,穿过庞贝的火山灰,跋涉过多瑙河,佛前共拜过,神像共跪了。倘若有所成就,身影印刻成后世可挖掘考究的一对瓶画公鸡和刺猬头。倘若籍籍无名,至少彼此为证。
回到一切的开始,回到孽缘牵绊的黄沙之中。麦克死也不会说你的头发真像青金石的颜色,布卡绝不会坦言:你爱把我比作屎壳郎和金甲虫吗?那我就推着你像太阳日升月落,生生不息。时间可以停下来,也可以自由地走,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没什么值得恐惧的。
他们不会说:当我们一同发现金字塔的入口时,也找到了通往彼此的心的迷宫。此后无论是拉美西斯的爱情誓言,还是埃及十灾的恶毒诅咒……他们都会一起享用。
没错,从世界尽头——到时间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