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nel Tunnel
Summary:原来你深蓝色眼瞳是我的海底隧道。
*可独立成篇的脑洞故事,也可与《五次池方宇没有开口,一次他说了》搭配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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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过对岸去?”麦克踮高脚尖,远望脚下翻腾的汪洋,“这里的地形看起来可不适合建机场啊。”
“你傻啊?”一个欢快而得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让麦克一阵恍惚。“你不知道多佛港和加莱港之间有一条隧道吗?”
一头蓝发从麦克眼前划过去,那是比万里无云的淡蓝天更深重、更浓郁的青金石色泽。布卡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张开双臂手舞足蹈,像一只即将高飞远走的海鸥。
“英吉利海峡隧道,也叫欧洲隧道。从1986年英法两国签订关于隧道连接坎特布利条约到1994年五月正式通车,工程耗时八年,耗费约一百亿英镑,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私人资本建造的工程项目……”
男孩爽朗地笑着,仍在喋喋不休地展现他惊人的知识面。平时总是不肯他独占风头的麦克却没有说话,他只是保持原本震惊的表情,呆呆地张着嘴,直勾勾望着眼前的人。
“麦克?”布卡终于意识到伙伴的不寻常,他转过头。
麦克突然冲他扑过来。然而,就在他双臂紧紧抱住另一个人的身体的瞬间,怀中属于人类的骨血温度却消失了,麦克扑了个空,只听见耳边响起一阵阵扑棱翅膀的声音。布卡的白衬衫变作一群海鸟落着羽粉直飞上天。麦克直愣愣地看着那些人间留不住的白色群鸟,未曾注意自己因为猛冲的惯性已经来到了悬崖边——
他坠落进汪洋之中。
—1—
都泰利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冷汗打湿了他的后背,头发粘在额头和颊边,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
噩梦感受是如此真实,可溺亡的痛苦还不如扑空那一瞬间来得令人背脊发凉,毕竟后者他真的经历过。他靠坐在床头,努力把呼吸调整回来,又张了张发麻的手。都泰利一言不发地盯着指缝,仿佛看见了蓝色的发丝从自己手指间根根流逝的样子。
“唔……怎么了?”
一个饱含水汽的声音从双人床另一边传来,一颗毛茸茸的蓝色鸡窝从被单下拱出来。
都泰利笑了一下。他将手指插进那头乱发中,胡乱揉了两把,感受指腹下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没事,你继续睡吧。”他低声说,“我去给你做早饭。”
池方宇半梦半醒间“嗯”一声,翻身又睡着了。都泰利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做早餐的准备工作。
路过日历的时候他停了一下。
四月七日,稀松平常。对大部分韩国人来说,不是节日,不是大选,也只是三百六十五天里一个百无聊赖的重复。
对都泰利来说却并非如此。
在某一个宇宙的故事中,全文物保护界都会记住四月七日,因那本该是池方宇葬礼举行的日子。
一次被寄予厚望的雪山行动中,为保护来之不易的文物和探险队中的其他队友,原本最有逃脱希望的池方宇自愿断后,被雪崩掩埋,遗体直到三天后暴风雪停下才被发现。得知此消息的知本教授当场昏厥,罗拉哭得妆一路淌到脖子上,而看似平静甚至无情的都泰利则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恍惚,仿佛来到真空中。那几天,他是如何吃饭、如何洗漱、如何穿上衣服的,他对此全无印象。他似乎是被半胁迫地住回了父亲家,因为周围所有人都怕他在公寓自杀。
直到他被父亲套上西装,强打精神上台发表悼词,结束发言后习惯性转头和好友对视,却只看见池方宇微笑着的黑白照片时,他终于有了实感。
池方宇死了。
搞什么?
都泰利走回座位的时候脚一崴,重重摔倒在地。他不愿睁开眼睛,宁愿自己直接死掉,也不想看见医院或者卧室的天花板。他还独独活着做什么呢?都泰利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很清晰,而其中没有一种是没有池方宇的。
他痛苦地睁开眼,看见的却是自己公寓那深蓝色的天花板。
这很反逻辑,安德鲁教授不太会放心他一个人在首尔。
都泰利躺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他麻木地爬下床,如盲人跌跌撞撞。啊,不想看任何东西,屋子里到处都是池方宇送给他的愚蠢的世界各地特色手工艺品;不想吃任何东西,冰箱里的蛋黄酥是池方宇喜欢吃的,雪糕也是,他常年备着以防对方来了会嘴馋,放到过期,就再买新的。
电视机不知为何开着,主持人的笑容是如此刺眼。他想要走过去关掉,却听见天气播报里甜美的女声:
“今天是四月一日,您所在的地方春花是否开了呢?江南区局部有阵雨,清潭洞的各位出行要记得带好伞……”
都泰利愣住了:四月一日?不应该是四月八日吗?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总不至于是晕过去一整年吧?男人奔到房间,床头的闹钟上写着四月一日,手机同理。日历上用红笔草草地标出“相亲”二字,摊开的各类工具书正对应他一周前在忙活的最新论文。他不可置信地打开社交媒体,检查着——
他没有幻听,没疯。今天就是池方宇准备飞往雪山脚下的那一天。
都泰利这一次没有犹豫,他没理行李,直奔仁川机场而去。
这一次他抵达的时候,距离登机还有整整半小时。池方宇看见他显得惊讶又慌张,他张张嘴巴想说些什么。
都泰利没给他机会,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毫无征兆地吻上那张嘴,吞掉对方所有狡辩。而后,在池方宇满脸的惊讶、羞涩和释然中,抬手就狠狠冲他门面来了一拳。对方倒在地上,下意识想要反抗,可是病体虚弱,两只乱挥的手被他单手就控制住。池方宇被他摁在身下,完全呆住了。都泰利勾勾嘴角,竟然又给他一拳,鲜血喷涌而出,糊满池方宇的脸和都泰利的指缝。
被吓住的机场警卫才磨磨蹭蹭赶来,掏出警棍却不敢上前。都泰利站直身体,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弯腰,把昏厥的池方宇打横抱起来。
探险队的一个青年颤颤巍巍地挡在他前面:你不能……
“让开。”都泰利低声说,“我叫的车就在门口。”
下一秒,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由远及近的救护车警报声。
时间正好。
—2—
池方宇没能去成雪山。
都泰利也没进警察局。
警察接到报警一头雾水来到医院的时候,犯罪都泰利正坐在病床边给受害人池方宇削苹果。池方宇醒了,脸转向另一边,不肯和他说话。但听到警方要把他带走,又急忙忙地扭过头替他开脱:“我俩打着玩呢!”
“你们两位是什么关系?”警察呆滞地说。
“好朋友。”池方宇下意识地说,都泰利挑眉。他脸一红,又改口,“爱人。”
“……所以是家庭纠纷?家暴也是万不可取的……”
“哎呀,真不是!”池方宇急得要从床上站起来了,险些牵扯到吊水,“我俩真没事!我们从小打到大的,今天是他第一次打赢我呢!”
他再三担保才让警方放弃立案,更加狐疑地走了。
“抱歉。”一直到四下无人,都泰利才开口解释,“我总觉得口头劝你是没用的,才出此下策。”
“我知道。”池方宇嗫嚅着说,“但你也没必要下手那么狠吧?我鼻梁都折了。”
不狠点怎么让你消停地待到错过行动最佳时机?都泰利心中腹诽,手上却把切成小块的苹果怼到他眼前。“行了,现在抱怨也没用,你就安安分分地把新病旧伤一起好好养了吧。我就在这儿坐着,你可别想开溜。”
“你在这儿陪我?”池方宇挤眉弄眼,“下午相亲怎么说?”
都泰利瞪着他,池方宇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快吃吧,堵上你那张破嘴。”
池方宇哼哼唧唧,总算张口咬掉快要氧化的苹果。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我改签和改机场的?”他随口道。
都泰利打了个哈哈:“因为我是天才。”
三天后,池方宇鼻子上贴着膏药被都泰利接回家。群组内原本百般不满、骂声不断的成员也差不多同时间收声了,大家都看见了目的地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的新闻,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开始夸都教授有先见之明。
当然,这一切池方宇都不知道。他正忙着蜜里调油的热恋生活,亲都亲不够,手机没来得及看一眼呢。
都泰利的工作当然也完全没有推进,书本依然摊开在桌上,就像他把爱人摊开一样。他的眼睛紧紧地粘在池方宇身上,怎么看也看不完,恨不得将对方刻进自己视网膜上。
时间来到七号,池方宇一边喜滋滋地吃爱心早饭,一边随意调台,新闻在播报雪山下村落的严重财产损失。
“这也太吓人了。”池方宇咋舌,“还好你那天拦住了我,不然我肯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着说着,脚又不安分地顺着都泰利小腿往上钻,直到被对方紧紧握住脚踝。
池方宇笑嘻嘻地压低嗓音:“……呐,让我来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3—
说到救命——其实在开往机场的路上都泰利就想起来了,这样的怪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十几年前他就参加过一次布卡的葬礼。对方死在金字塔地下墓穴,在墓道合拢之前把麦克推了出来。他的遗体直到一周后才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抬出来,已经血肉模糊、不成样子。
那时候他们还是泛泛之交的生死之交,麦克在这个自以为是却舍己为人的男孩的葬礼上哭到两眼发黑,当场晕过去。再醒过来,他又回到了才抵达埃及的早晨。他迷迷糊糊地再一次与对方相遇,再一次被关进暗无天日的墓穴,只是这一次,有了前一轮的经验,他更快地找出破局的方法。两人最终一起灰头土脸地回到地面上,开启了长达一生的交锋。
类似的事情在俄罗斯的冰天雪地里也发生过一次。但距隔太远,麦克那时候年纪又太小,外加都是在极端环境,他只以为是自己身心高压下,出现了好友死去的一系列幻觉。
但如今成年的都泰利不会这样想了,他可以确认一件事,那就是他确实陷入了某种以池方宇为锚点的循环。
池方宇死了,他就会回到事故发生前不久。这无疑是上天给他的礼物,好让他能用自己的大脑拯救他的挚爱,拨乱反正,按步就班。
就像现在这样。高潮后的池方宇坐在他怀里,热哄哄、软绵绵,他会笑、会闹、会发飙。而不是一团白布覆盖的血肉模糊,一具冻硬的、被厚雪埋成丰碑的尸体。
都泰利收紧胳膊,把脸埋进对方脖子里。
他还活着,他还好端端地在这儿。都泰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淌进池方宇锁骨的凹陷。
“哎?”男人有点不解,“你怎么啦?”
都泰利笑了笑: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无疑最好。
—4—
五年后,池方宇在去都泰利当日演讲的大学的路上遭遇道路塌方,现场死亡。
都泰利站在遗体前,工作人员好心地只露出死者相对来说完整的脸部,但足够都泰利想象其余的部分——他死前受了多少苦!
世界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都泰利佝偻身体,不得不扶住铁床架才能站稳。
……可他何须站稳呢?冥冥之中,都泰利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想到什么,干脆利落地放开手。在工作人员惊恐的叫声中,一头栽上锋利的金属边缘,血色模糊了他的视线。
都泰利“倏”地睁开眼,池方宇正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
“你说我是戴蓝色的还是棕色的领带?”他一无所知地快乐着,“亲爱的?”
池方宇扭头,忍不住后退半步:“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都泰利一言不发地朝他走过去,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半天才开口:“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多大人了?”池方宇松了口气,笑着说。“快快振作起来,你今天还有演讲呢,我专程去看,别给我丢脸啊。”
都泰利“嗯”了一声:“你今天开车吗?”
“对,我上午要去给福利院做文物保护宣传,然后从那边过去。”
“我送你吧?我来开。”
“不用啊,你最近那么忙,还要提前去学校准备发言。”池方宇困惑地看着他。“我认路的。”
“不,我不用准备了,稿子都在我脑子里……”都泰利把脸凑过去,“拜托?让我送你嘛?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怎么那么爱撒娇啊?”池方宇笑着说,“好啦,那你快点起来收拾,我可不等你。”
都泰利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一溜烟跑去洗漱了。
宣传结束,两人一起用过午餐,准备从福利院往大学开。
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池方宇有点困惑:“诶,怎么开这条路?要绕远诶。”
“有什么关系?”都泰利笑着说,“这边风景好啊,能看到海来着,会让我想到你的眼睛。”
“真是的……”池方宇忍不住伸手轻轻揍他,“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啊?油嘴滑舌的,这么多年了,我的眼睛还没看够吗?”
都泰利笑了笑,没接话。不够,不够,当然不够。
池方宇半路睡着了,新闻里在播报另一条公路的重大事故,都泰利伸手调低了音量。
这一切灾难和他的爱无关。
—5—
四年后,池方宇死于一次雨林勘探。都泰利倒带回事件前,不顾爱人阻拦作为顾问参与进队伍,成功把他从沼泽地拉出来。从那之后,他又转移工作重心,加强锻炼,回归外勤,以为自己陪在对方身边就能减少事故频率。
两年后,池方宇死于一次热气球故障,恐高没有上去的都泰利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方宇砸落在地。他撞墙回到事件前,使出浑身解数称病,总算让他留在旅馆陪自己。可是那次热气球顺利升天又落下了,池方宇憧憬地望着说:哎,我也好想去坐啊。
一年后,池方宇死于北极,并非自然原因。科考队内部有两方势力暗中争权,导致池方宇的帐篷补给供粮不足。都泰利衣衫单薄走进冰天雪地,回到事件前,举报了其中一方漏税问题,又用色情丑闻威胁另一方按照规矩办事。
六个月后,池方宇在攀岩过程中手滑摔落,都泰利回溯了整整三次,无论如何都没能救下他。最可笑的是,第三次他拉住了池方宇的绳索,可自己竟然在登顶时跌落下去,池方宇下意识地朝他扑过来。第四次,他认真地在出发前和池方宇秉烛夜谈许久,列举种种事例,最终说服了他:我们体力已经不复从前,尽可能减少这些高风险的活动,转向更稳健的外勤事务。
三个月后,在书展闲逛的池方宇为救人主动吸引了恐怖分子注意力,被当场射杀。
“泰利?”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紧紧盯着笔下越来越紧迫的数字。怎么会这样?命运憎恶他吗?老天在戏弄他吗?为什么他越努力,却获得越多的痛苦?从十年到五年,池方宇的死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荒诞。简直是命运女神在宣告他天命难违,池方宇就应该在十二岁的埃及死去,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之后的每一天,都是都泰利从死神指缝里抠来的,可那镰刀仍然悬挂在他爱人头顶没有远离!嘀、嗒、嘀、嗒、嘀嗒、嘀嗒……一声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都泰利!”
男人如梦初醒,抬起头,是佯怒的池方宇。
“怎么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池方宇叉着腰,“倒不如说,你这几年都……”
“都怎么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不太正常!”池方宇原本恼怒的脸转向了担忧,“话越来越少,总是在想什么东西,看起来很疲惫,总是忧心忡忡的,而且……”他指了指都泰利手里的本子,“你居然还记日记了?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从你第四次死开始,我想找出规律,规避风险。都泰利默默地把本子合上:“年纪大了,总想留点纪念。”
“你最好是。”池方宇哼了一声,“今天可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你别是在外面有什么幺蛾子了,被我发现我揍死你。”
都泰利这才真诚地笑起来:“放心,不可能,我这么多年满心满眼可都是你,绝对容不下其他人。”
当天晚上的小宴会上,他们两个人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都泰利却食言了。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华美的吊灯,盯着桌上营造氛围的蜡烛,甚至盯着侍者端上来的汤羹。
灯会掉下来吗?火会烧起来吗?汤里会有他的过敏原吗?那一会儿,不如说那几年,他心底的愤恨和怨念抵达了高峰,睁开眼睛就是草木皆兵。怎么世上一切都在和他作对,一切都想把池方宇从他身边带走——
“你捏痛我了!”池方宇抱怨。
都泰利立刻松开手,下一秒又汗毛倒立,甚至顶着浆洗过的衬衫内侧。
难道是他吗?或许真正的致命源是他,是他的存在让池方宇厄运缠身。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一向优雅的舞步变得凌乱起来。他极力掩饰着这一切,不希望池方宇发现他的异常。
就在他吞咽急促到几乎要昏厥的时候,一个吻轻柔地印在他的嘴唇上,把都泰利温柔地带回人间。
“这里人太多了。”池方宇难得温柔地说,“亲爱的,我们出去吧。”
—6—
凉爽夜风拂过两人的脸,都泰利愧疚地低着头。
“抱歉,我毁了今晚。”
池方宇托着腮:“我没有因为这个生气。”他顿了顿,“我只是……很担心你。”
“担心我?”都泰利茫然。
“对,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你会出事的,你没发现自己现在多憔悴吗?毫不夸张地说,你有时候看着和僵尸一样。”池方宇转头,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近几年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但闷在心里总不是个事儿……都泰利,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的。”
都泰利愣在原地,长久以来的压抑得到宣泄,有某个瞬间,他几乎想要忏悔般跪倒在地,全盘托出。可池方宇又怎么会信呢?虫洞?回溯?重返未来?时空穿越?太天方夜谭了,池方宇应该会大笑着说他看了太多科幻小说,不然就拉着他去看精神科。
他张了张嘴巴,池方宇正鼓励地望着他,搓热他冰冷的掌心。都泰利真的想一了百了,就当他疯掉了吧,把他关起来,隔离开,说不定池方宇就安全了。可他又怎么忍心离开他,怎么放心他一个人?话到嘴边,又变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天才,放马过来。”池方宇勾勾手指。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这二十年来的噩梦日常以一种玩笑的方式袒露出来,“如果我死了,然后你发现自己能穿越回去救我,你会做吗?”
池方宇毫不犹豫:“会。”他笑,“这算什么问题?哪里有这种时空隧道?”
当然有了。都泰利凝视着他。池方宇,你的眼睛就是了,你的眼睛是海平面下的隧道,承载又折叠我这漫长的人生。为了再看它一眼,我会长途跋涉、历经艰难险阻,只为回到你身边。哪怕肉体粉身碎骨,哪怕灵魂摇摇欲坠,哪怕这是有悖天理人伦必遭报应的,哪怕我要徒身逆流过时间这一条最无情、最绝对的单一流向的河。任那波浪将我片片凌迟好了!
“我是认真的。”
“那答案就是会,我也是认真的。我会想办法回去救你。”
“如果不止一次呢?”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你救了我一次,结果没多久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你还会救吗?”
“当然了,你是我的爱人。”
“三次?五次?十次?如果你上周费尽心思才把我救活,以为可以享受这样的人生,下周我又因为一个荒谬的原因死在你面前——”都泰利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在尖叫。池方宇各式各样的死状、遗物、葬礼现场一一划过他那天才的大脑,每个画面都如此清晰,每一份痛苦都身临其境。
“别说了!”
池方宇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都泰利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
他们沉默地拥抱许久,池方宇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扬起头,“我并不觉得我有那么坚强。”
都泰利静静地看着他。
“一次、两次、三次……我一定会去做的,我无法忍受失去你。但是十次,一百次?我并不觉得我能坚持。我可能在看到你第五次离开的时候就彻底崩溃了。或许我会就此疯掉进病院,或许我会消沉一段时间,然后就像我最擅长的那样给自己找个理由,开脱说或许命运就是这样,不能强求。”他坦诚得令人害怕,“老天啊,只是想想我都觉得很恐怖。你死一次还不够吗?难道你还要经历那么多次痛苦?让我亲眼看那么多次?”
都泰利没有说话。
池方宇的泪水在眼眶里不断打转:“但我知道,你这个笨蛋,如果说是我死了,你一定会做的。你就是一个很倔的人,谁说什么都不能阻止你。你比我执着得多,遇到难题就一定要克服,有迷宫就一定要破除,你总是会走更难走的那条路……你是天才,这是你的祝福,也是你的诅咒。”
他双手捧住了都泰利的脸,拼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但我真诚地希望你不要这样做。”
“……什么?”
“我希望你能像凡人一样生活。”池方宇说,“我希望你像普通人一样愚蠢、懦弱、卑鄙、自私和无能,我希望你像凡人一样遇到跨不过去的困难就放弃,我希望你像凡人一样,选择容易的那条路……如果我死了,为我哀悼几天,喝点酒,大哭一场,然后继续昂首挺胸地去生活吧?忘记我的死状有多难看,丢掉我们一起买的东西……忘记我,去玩,去工作,去谈恋爱,去结婚,去苍老,去过普通人的一生吧!”
都泰利慌乱地问:“你不想好好活着吗?”
“我当然珍爱我的生命,就像我爱你一样。但是,都泰利,你也该爱你自己、爱你的人生吧?就像你爱我一样爱。”
池方宇的蓝眼睛因为泪水的洗涤而格外明亮,胜过传说里高悬在天上的最光明的伯利恒之星。都泰利几乎要被那光辉刺伤。池方宇对他所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那一分钟,他总觉得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见了。
“不要把自己困在迷宫里……不要把我困在那里。”
—7—
或许吧,或许某一天都泰利会放下的。他会放过被他一次次强硬地拉回人间的池方宇,他会放过早已经残破不堪、如履薄冰的自己。或许某一天,他会想起池方宇多年前的祝愿,不再用自伤甚至自尽的方式从噩梦中醒来,纵身跳入另一个噩梦。
也像某天,当他们两个都老得不成样了,池方宇会自然、无痛地在睡梦中永远地阖上眼睛。都泰利会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像任何一个尊严而体面的老年人那样,为一生挚爱的伴侣料理后事,再在不久后的将来也随他而去,他们会在天堂、地狱,或者临驳重逢,以年轻人的面貌,嬉笑怒骂。而不是一次又一次、一轮再一轮,在伴侣自然死亡后立刻服毒而死,回到池方宇死亡的这个早晨。偏偏这一次的死神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他能做的只有重复迟缓的洗漱、做饭和爱人一起戴着老花镜看书。下午,不管他如何同池方宇说话想让他保持清醒,不管他把电视声音开到多大想让对方不要睡着。池方宇还是会悄悄地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和衣而眠,不再睁眼。都泰利再次轮回,也只是回到一成不变的早晨,再一次看他离开。他贪婪地重复这一切,对死亡甘之如饴,就好像这是他永恒的天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此时此刻自己所通往的,到底是爱还是死了。
或许哪一天他会接受的。
但不是今天。不是。
今天,我亲爱的,有着澄澈或混浊的蓝眼睛的人。让我再看一次你的眼睛吧,让我再走一次时光隧道,回到悲剧尚未降临之前,再一次拔杖与命运对峙,再一次呼唤你醒来。
即便我已经不敢看你眼里倒映出的自己变成了何种可悲不堪的面目……让我再看一眼你。